逸筆草草,無盡之哀
——韓愈《獨孤申叔哀辭》讀後
“感人心者,莫先於情”,古今中外的文學長河中,那些飽蘸真情的文字總能穿越時空阻隔,直抵人心最柔輭的角落。唐代韓愈的《獨孤申叔哀辭》便是這樣一篇字字泣血的佳作,全文僅108字,卻如同一把鋒利的刻刀,將無盡哀思深深刻進讀者的記憶,讓人在反復品讀中,始終能觸摸到那份穿透紙背的悲慟。
獨孤申叔,字子重,這位驚才絕艷的青年才俊,二十二歲進士及第,二十四歲再奪博學宏辭科桂冠,隨後任秘書省校書郎三年。如此順遂的開局,本應讓他在仕途與文壇雙線綻放,卻不料天妒英才,早早給他畫上了生命句點。他精於詩文,尤擅賦頌,與韓愈、柳宗元、劉禹錫等文壇巨匠過從甚密,時常切磋酬唱。這樣一位前途無量的才士驟然離世,怎能不讓人扼腕?韓愈與他志同道合,情誼篤厚,摯友的猝然遠去,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,最終凝結成這篇哀辭,成為情感的寄托與宣洩。
文章開篇,韓愈便以五問驚雷破題:“眾萬之生,誰非天耶?明昭昏蒙,誰使然耶?行何為而怒,居何故而憐耶?胡喜厚其所可薄,而恒不足於賢耶?將下民之好惡與彼蒼懸耶,抑蒼茫無端而暫寓其間耶?”這連珠炮般的詰問,如黃鍾大呂震徹寰宇。在韓愈看來,眾生皆由天造,可為何智愚有別?行事為何時而觸怒天道,時而得獲垂憐?為何天道總厚待庸碌之輩,卻對賢才如此吝嗇?百姓好惡與蒼天意志為何背道而馳?難道世間萬物皆屬偶然,並無定數?這些追問,表面是為獨孤申叔早逝鳴不平,實則是對命運無常、天道不公的血淚控訴。韓愈將喪友之痛與社會憤懣熔鑄於筆端,字字泣血,讀來令人肝腸寸斷。正如他所主張的“不平則鳴”,此處不僅為獨孤申叔一人叫屈,更是為天下懷才不遇者發聲。那個時代,多少才俊如獨孤申叔般,因出身所囿、仕途坎坷,最終湮沒無聞,才華與理想同歸塵土。韓愈自身亦仕途多舛,數遭貶謫,對這種痛徹心扉的無奈感同身受,這份共情讓文字更具穿透力。
緊接著筆鋒陡轉:“死者無知,吾為子痛而已矣;如有知也,子其自知之矣。”兩句看似平淡,實則痛徹骨髓。若逝者魂歸虛無,這份悲痛便衹能由生者獨承;若泉下有知,摯友必能體察這份剜心之痛。這種兩難假設,將情感張力推向極致,仿佛能看見韓愈在靈前躑躅低語,淚落沾襟。這份痛,不僅是失友之殤,更是對命運無常的徹骨絕望。
隨後四句“濯濯其英,曄曄其光。如聞其聲,如見其容”,以洗練筆觸勾勒出獨孤申叔的神采。在韓愈筆下,逝者如朝華綻放,光彩照人,其才情品德熠熠生輝。每當念及,音容宛在,恍若昨日。這組文字以比喻與通感交織,將抽象的思念化為具象,既見才華仰慕,更含生死相隔的悵惘。清代學者所言“讀此等文,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,字字是血,字字是淚”,在此處得到完美印證。
終章以“烏呼遠矣,何日而忘!”作結,一聲長歎將悲慟推向頂點。逝者已遠,陰陽兩隔,這份刻骨銘心的思念何時能休?八字餘音繞梁,如泣如訴,將無盡哀思傾瀉無遺。正如《古文觀止》評韓愈文:“情之至者,自然流為至文”,這篇哀辭全無雕琢,卻以至純真情穿透千年,成為不朽之作。
在藝術表達上,此文堪稱典範。其一,開篇便設問,氣勢奪人。五組詰問如驚濤拍岸,既奠定了悲憤基調,更迅速攫住讀者心神。其二,語言凝練如金。百字篇幅熔鑄悲情、贊語與哲思,字字千鈞,盡顯錘煉之功。其三,情感層層遞進。從天道追問到生死喟歎,從音容追述到終章長歎,悲慟如浪疊浪,直至頂點。
與《祭十二郎文》相較,二者雖同屬悼文,卻各有千秋。《祭十二郎文》以敘事見長,通過追憶叔侄相依往事,於平淡中見深情;此文則以抒情為主,以詰問起勢,以詠歎收束,情感更顯激越。兩文一斂一放,共同彰顯韓愈“以文載情”的至高境界。
綜上,《獨孤申叔哀辭》以深邃思想、至純情感與精湛筆法,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悼文範本。它讓我們看見韓愈的赤子之心,也讓我們觸摸到那個時代的蒼涼。正如白居易所言“文章合為時而著”,這篇哀辭不僅是個人情感的宣泄,更是對時代的深沉叩問。千年後的今天,每當誦讀此文,仍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時空的悲慟,讓我們在感慨命運無常的同時,更懂得珍惜眼前的情誼與光陰。
附原文《獨孤申叔哀辭》
眾萬之生,誰非天耶?明昭昏蒙,誰使然耶?行何為而怒,居何故而憐耶?胡喜厚其所可薄,而恒不足於賢耶?將下民之好惡與彼蒼懸耶,抑蒼茫無端而暫寓其間耶?死者無知,吾為子痛而已矣;如有知也,子其自知之矣。
濯濯其英,曄曄其光。如聞其聲,如見其容。烏虖遠矣,何日而忘!
附柳宗元《亡友故秘書省校書郎獨孤君墓碣》
嗚呼!有唐仁人獨孤君之墓,祔於其父太子舍人諱助之墓之後。自其祖贈太子少保諱問俗而上,其墓皆在灞水之左。今王父營陵於其側,故再世在此。
嗚呼!在獨孤君之道和而純,其用端而明,內之為孝,外之為仁,默而智,言而信。其窮也不憂,其樂也不婬。讀書推孔子之道,必求諸其中。其為文深而厚,尤慕古雅,善賦頌,其要咸歸於道。昔孔子之世,有顏回者,能得於孔子,後之仰其賢者,譬之如日月,而莫有議者焉。嗚呼!獨孤君之明且仁,如遭孔子,是有兩顏氏也。今之世有知其然者其信於天下乎?使夫人也夭而不嗣,世之惑者,猶曰尚有天道,噫乎甚邪!
君諱申叔,字子重,年二十二舉進士,又二年用博學宏詞為校書郎,又三年,居父喪,未練而沒,蓋貞元十八年四月五日也。是年七月十日而葬,鄉曰某鄉。原曰某原。
嗚呼!君短命,行道之日未久,故其道信於其友,而未信於天下。今記其知君者於墓:韓泰安平,南陽人。李行諶元固、其弟行敏中明,趙郡贊皇人。柳宗元,河東解人。崔廣略,清河人。韓愈退之,昌黎人。王涯廣津,太原人。呂溫和叔,東平人。崔群敦詩,清河人。劉禹錫夢得,中山人。李景儉致用,隴西人。嚴休復玄錫,馮翊人。韋詞致用,京兆杜陵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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